方杞

我答应你，如果你早早努力做完功课，我就陪你下一盘棋，说一个开封府包青天的睡前故事，爹儿俩哈哈同眠，欣赏你在梦里伸张正义的明月眉脸。

我真心给你许多快乐的允诺。然而你晚晚在孤灯下写写读读到十一、二点钟，我不敢干扰你，我只能蹑手蹑脚悄悄守候在房门外，看你小小的肩膀努力倾斜着，眼睛揉了又揉……你淌汗的小脑袋缓缓低垂，背脊渐渐佝偻，终于瘫痪成书桌上的一块黑石，鼻息沉沉，手中铅笔仍死死牢握不放……

孩子：无数寒热的深夜，我站在你疲惫伏眠的桌旁，怔望你小小脸颊压不住的空白习题作业，想年抚平你微微蹙起的忧愁眉头。呵！我害怕发出一点点声音，一点点你会悚然惊醒的棘音，因为你会立刻直起头来，揉着惶惑的大眼睛向我哀求：

“爸爸，对不起！我不小心睡着了。再几分钟我就把功课做完，我会把功课写完。”

孩子呵！你垂头写写算算的时候，父爱在我心里焚烧，我觉得忧伤，我害怕——很久没有听到你欢笑，听你迎风歌唱了，你清亮的眸光呢？你追逐飞雁与流星的神采呢？呵！我多么想拥抱你柔软的头发，哄你躺上甜蜜的睡床，唱你爱听的童谣陪你悠然入梦，你风铃般的笑声会在梦里满天纷飞，飞往碧海胜欢的桃花源。

天可怜见！我知道你多么渴望我的疼爱，期盼父亲的浩瀚怜惜。你巴巴等待我的一丝微笑，一滴温暖的爱语，一个抚慰的手势……然而，孩子，当你香密的小脸庞迎近时，寒雪飞降，我不敢望你，我只能硬着脸化作寒雾与疾雪，一声声催促：

“快点写！写完才可以睡！”

你黯然受伤的眼神，照亮了我手上霍霍的飞鞭。

呵！我是你最亲爱的父亲，你不能给你一点点“明天再写”的光明，我不能放你一丝丝“累了就睡”的自由——我知道明天学校会检查作业，明天要考试，明天老师会高高举起藤条……天哪！我不能让爱儿在众人面前受辱，让你被轻视、讥笑、惩罚、指责……我害怕看到你红肿的小手，害怕看你噙着清泪，你身心的一瘢一疤都是我墓碑的血渍！

孩子：深夜我在你枕旁失眠，我是一个被现实怪兽吞噬的孤父，无力护持生命中最宝贵的爱儿！当月光照耀你纯洁的童颜时，恰似一枚玲珑的水晶玉，全不染人间烟尘，我痴痴凝望你熟眠的小脸，任忧惧蚀成心癌。上天救我！我多么想甩掉手上严正的父鞭，永远不再鞭笞你匍匐前进；我多么想让蓝天碧海陪你飞翔，听你嘻嘻哈哈笑成虹霓。你若喜欢诗歌，我引青松与春潮为你伴奏；你爱玩土，我们捏陶塑泥痴迷走天涯；你想搞科学，尽管把试管墙壁烧焦，我甘心做你的试剂；你若是滑雪游泳的天才，哈利路亚！咱倾家荡产也给你买十万吨冰块刨成雪花化绿波，由你狗爬游个够，谁叫我是你亲爱的爸爸呢？

但是，不不不！我不敢！我的父爱已燔烙成了飞灰——“望儿终有日，道我见无年”，孩子：无常的黑夜会吸去我的魂魄，生命的死衣终将上身，我怕我见不到你的荣华，来不及扶掖你穿越荆棘迷林了。当我终化成一滩白发与枯骨后，你要有昂然迎天的本事，你的朗笑是唯一能超渡我的梵音。

孩子：原谅我，我跨不过这一道深渊，我不敢放弃手中的父鞭。我怕你稍一天真，就被人间的毒藤活活缠缚。人生并没有给你太多的自由，复活只是另一个噩梦，另一个驮着债券推碾磨的梦魇。

因为有郁云和黑夜，青天才总是新眉脸。

我应允你的父诺，是我魂魄回来的路，你可以用你的孺爱辨认我……

所有我不应允你的厉声，都是舐犊的疼惜，是父的悔泪。

孩子：有一天，当你做了父亲的时候，你会看到我，你会看到慈祥过劳的我，悠悠的在暗夜里对你微笑……